時間:2019-05-04 23:06:30 作者:master
轉自:中華讀書報;作者:繆哲 余中先先生逛完書市,有“好譯者太少”的感慨(見1月《中華讀書報》)。類似的感慨,僅見于《中華讀書報》者,我記得去年就數到了三。每一回讀,都覺得很惶愧。蓋翻譯一道,我也學過數年,學得不好。我的劣筆,未必不是發(fā)人感慨的譯文之一。故每聽這樣的話,就有穿地而去、不想人見的念頭。 “約翰遜字典”序言的開頭,有幾句辛酸語,說編字典的人,真是命苦啊。怕敗事,不敢想好事;總挨罵,不指望人夸;事壞了招辱,疏忽則罰至;干好了,沒喝彩,苦得像牲口,卻無回報,是天下最大的倒霉蛋了。在別人眼里,你不是科學、文學的學徒,只是個清道夫,或奴隸。你命該做的,是除路障,清垃圾,好讓有才學的人,婉步至于榮耀。那為之啟途的牛馬走,人家連個笑臉也不賞你。 倘把這“編字典的人”,改為“翻譯者”,時態(tài)由過去變?yōu)楝F在,地點由英國換為中國,那這話幾分真,幾分假呢?出版社、大學、科研機構的諸公們,可不忙著回答,先摸摸自己的心口吧。 我曾是這倒霉蛋中的一枚。記得前些年譯書,若粗用心思,則平均一天的所得,約1500字,一個工作周,得8000余字。換成人民的幣,不及500元。稅五成一,去約百元;一天八個饅頭,去兩元;三碟子咸菜,一元;一包劣煙,三元;三杯“膏沫茶”,一元;電腦的損耗,又三元。七扣八減后,一周的凈收入,就只300余錢了,不及花樓提茶壺的收入。當然九淵之下,尚有重泉,食荼之甘,勝于嘗膽,較之街頭乞食的苦哈哈,這收入也不算少。 但僧史記古代譯經,例有僧場之設。其中有“宣梵本者”,“譯語者”,“筆受者”,“綴文”與“潤文者”。單看角色之多,就知花費之大。什師設經場于長安,生活豪奢一如王侯;則知雖圣人,也要吃得好飯,才譯得好經。一天八個饅頭,三碟子咸菜,譯文就有菜色,無什師譯本的光澤了。五、六十年代譯書,千字得20余錢,不必克儉到喝“膏沫”、抽劣煙,全家猶有肉吃。譯界有傅雷,豈是偶然呢?如今的物價,去當時30倍不止,但我看眼下的譯文,差前賢不過10倍。這個成績,我是喜而過望了。論事要平恕,喂耗子料,求千里足,豈有此理? 當然譯書者,沒有為發(fā)財的,名也不敢想。指揮家“譯”曲譜,照片可上唱片的封面:這曲子是卡拉揚的,那曲子是阿巴斯的。作曲家的名字,反成了陪襯。若論“再創(chuàng)造”,譯書是甚于譯曲的,但你的照片,連勒口也上不了。你那名字,還招人煩,惹人厭,因它提醒了讀者讀的是譯本。若讀書為樂趣,他便懷疑那給人樂趣的精華,你給譯丟了大半,他若讀原文,原可盡取其精華而歸的;倘為做學問,填腳注,你那名字就更要不得:查慎行為康熙捉刀,不聞“御制”的詩前,有冠查某之名者。我偌大的學問,還不能與作者共語么?故引用你譯的書時,你的名字,是必欲去之而后可的。 除腦子有病,或為求一飯之飽,或為貢媚于洋作者、好應邀登哈佛之學堂、游巴黎之官廳,如今懂幾個洋碼的人,竟還有簪筆譯書者,不可不謂天下的一奇。五、六十年代,譯書除是個營生,還算個“事”。楊周翰譯《變形記》、賀麟譯黑格爾,學校當軸的諸公,想來是計其為“成果”的。如今不成了。作而不述,否則就下崗。我曾譯三流的書,如今做四流的學問。設“亡是公”問我,哪個更要才學,更耗心力,我必答曰“差不多”的。同樣是猛榨你的腦瓜子,同樣是夾鼻載鏡、登陟于藏書樓里。那么哪個更有益呢?這也很難說。起碼四流的學問,不及三流的譯述。比如我譯書的當年,就頗以“傳經”自詡,深感是有益于人、有益于世的。如今做學問,不過“得一察焉以自好”而已。有點雞毛蒜皮的心得,就孔雀照尾、沾沾自喜;了無心得,也得“竿木隨身,逢場作戲”,以便年終時,好“登記成果”,無聊得很呢!這又何益于人,又何益于世? 譯書的人,不為名,不為利,不過見了好書,情不能禁,必欲他人一讀而后喜。于是鋪紙吮毫,雕章琢句,兀兀數月、數年的時間,盡力于不同文、不同種、不同教、不同風、乃至做古數百年、不能請你登哈佛之學堂,游巴黎之官廳的異鄉(xiāng)人(也許他活著時,是和你一樣的倒霉蛋),只為同文同種的同胞,與你有同樣的喜悅,同樣的收獲。這樣的好人,卻謀一飯之飽而不得,求做“猢猻王”亦不見許。生人道盡,我辰安在? 本?瓊生(Ben Johnson)說:“世風腐敗之處,語言也隨之。語言的污爛,是精神生病的標志。”霍爾姆斯(Oliver Holms)談伊麗莎白時代,說“語言腐爛了,臭氣還熏染了一國的良心。都鐸時代文風的輕浮,至斯圖加特朝,就演為弒君與暴亂”。此即《漢書》說的,“天下無道,則言有枝葉”。如今的譯文,誠然污爛,脫自譯文之模子的新漢語,也無腔無調,信口胡吹,行于不當行,止于不當止,全失了漢語的節(jié)奏與動感;詞匯之貧乏,不如非洲的土人。譯文作孽之大亦甚矣!但誰實為之? 記得四年前,我結束了最后一本書的翻譯,時間已是午夜了。望望窗外稀落的燈火,心里很落寞;便打開影印的《約翰遜字典》,找序言讀。掩卷后,龔定庵的一首詩突然冒了出來: 狂臚文獻耗中年,也是今生后起緣。猛憶兒時心力異,一燈紅接混茫前。 于是陡然一驚:真是“今生后起緣”呀!怎么會走上這么條路,這是去哪的?成功了,無掌聲,苦得像牲口,一無報償。我祖上倒有余財,但我爺爺給我的遺產,只有“地主”的成份;我老婆也無奩資,想“泥她拔金釵”補家計,其奈她的頭上,只有根猴皮筋。眼下倒有隔夜的口糧,但再這么下去,磬釜飄塵的日子,只怕不遠也。去他的吧! (完) 珠海翻譯/宇揚翻譯/珠海同聲傳譯-轉自譯象TransEl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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